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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背多蛇。或盤於樹，或懸於岩，或隱伏於草叢，或游走於水中，蛇無處不在。 幼時常聽姥爺講蛇。姥爺家地處鄰縣五峰邊緣地帶，小地名叫天星帑。天星帑是塊巴掌大的小盆地，四面環山，峰峰相連，雖是高寒僻野之地，卻植被豐盛、鳥獸活躍。姥爺所述最厲害的一種蛇，名喚“雞冠”。雞冠蛇生性傲慢，昂首而過時，會留下一串尖厲的哨音；雞冠蛇不走它的蛇道，偏要在行人的路上招搖，若是見到前面有人擋了，立馬揚冠而怒，作勢欲撲。這時，你萬萬不可跑，跑是跑不掉的，須脫下腳上的鞋子扔向空中去。雞冠蛇以為你法術了得，只好怏怏敗退了。我們並未親眼見過雞冠蛇，也或許只是姥爺的危言聳聽罷了。他是唯恐這一大幫子孫寶兒在外惹禍，但我們卻偏不信邪，仍成天翻山進洞，掰香菇，逮野兔。不過，心裡都緊繃著一根弦——約定誰見著雞冠蛇了，就發一聲喊，大家一起脫鞋扔得高高的，活活把“砍腦殼的”氣死。 鄉人懼蛇。麻酥酥，涼颼颼，恐怖無須想像。況乎又以為，蛇是有靈性的，識得人且恩怨必報，今日你傷害了它，保不准某日它就尋上門來。因此，斷不隨意傷害蛇，更不談剝皮吃肉。這種敬畏深植於心。進門喝水，出門踩蛇。孩子們見著長蟲，總難免要在大人面前比比劃劃地打著驚張。做母親的會立即呵斥制止：蛇是不能比的，比了要長六指拇。這個說法，如同不能用手瞎指月亮——指了月亮，睡夢中耳朵會被割出個缺來。這些我都曾暗暗試過，並無險情發生。 蛇有無毒和有毒之分，無毒蛇多挺拔修長、出沒磊落，毒蛇則面相醜惡、潛伏好襲。 最常見的是墨蛇。墨蛇無毒，勁大，敏捷，通體漆黑。走在路上，時有墨蛇倏然滑過，躍向斷崖，留下一道神秘的弧光，漂亮，清冷，讓你好半晌回不過神、透不過氣來。 蛇大成蟒。堪稱蟒的墨蛇之王，在三背河中段的“中咀”河灣。蛇王神出鬼沒，極難一見。父親曾於坡上勞作時，遙遙見過它。並不能說出長短大小，父親心有余悸地描述，唯見一段桶粗的黑身子懶懶垂於丈余高的堤坎上，而頭尾兩端大半個蛇體隱於堤坎上下的兩片稻田之中。蛇王所往，正值抽穗的稻谷紛紛兩邊開路，倒了一片，幾條並不算小的“大王蛇”亦被攆出稻田，四散奔竄。 眨眼的工夫，蛇王就不見了。父親說，那大家伙進了拐子潭旁邊的灌木林。 這倚山而生的灌木林，始於何時，已不得而知。從無人涉足，亦不曾采伐。顧名思義，灌木林裡大樹稀少，多有盤根錯節的水竹、灌木雜草。林裡坡地，間或亂石高壘，數洞並聯。目力所及，雖不太遠，已覺陰森駭人。灌木林離河岸很近，百米之外就是拐子潭。也是蹊蹺，三背河裡兩個拐子潭，氣像竟是完全不同：祖上老屋對面那個，每逢夏季，便可見成群游魚圍著潭中巨石嬉戲，“啃齒”，“翻白”，現仍為二叔、么叔兩家的門前風景；這灌木林旁邊的拐子潭，雖也浩瀚清幽，卻近乎死水。是此河段無魚麼？上灘和下灘的淺水深潭，魚又何其多！於是有傳聞，是蛇王的煞氣所致。 如今許多年過去，不知蛇王還在否？ 就在昨日，父親說了一個惡耗：蛇王死了。此蛇王，乃捕蛇者，小名黑子。黑子終日裡沉默寡言，卻心狠得緊，捕蛇本事極高，人稱蛇王。其實黑子捕蛇，與其說是捕，不如說是捉——他捉蛇無師自通，亦不用任何器具、藥物，無事就往蛇窩裡走，見了蛇不閃不避，徑直擒拿，得手就回。 外地來的蛇販子，主要與黑子做生意。有的人家偶爾獲得一條蛇，難抵誘惑，也會拎去賣了，但蛇販子要的不是一條兩條，要想發財，得找蛇王。自“三月三”蛇出洞至“九月九”蛇進洞，黑子屋裡總不缺蛇。玲瓏剔透的白蛇、綠如翠葉的青蛇、慵懶瘆人的紅花佬、看似髒兮兮的菜花蛇……許多品種都有。於是蛇販子穿梭來去，要熱鬧半年。 蛇漸捉漸少，以前多蛇的三背，不但路上、田間絕了蹤跡，便是蔭蔽靜野處也難以尋覓了。 蛇王自去山的更深處、水的更窮處。 出事的地方叫貓兒岩。 貓兒岩雄踞於頂，下面是綿延無垠的原始森林，腳下三背河轟轟然擠過深窄峽谷。我曾少年不知愁滋味，一根釣竿，一個背簍，獨自往裡走。其間灘少潭多，河中巨石林立，沿岸古木撐天。這與世隔絕的地方，我每次去，總會收獲許多，後來受過幾次驚嚇，就不常去了。這些個驚嚇，由密林深處的獸嚎，由繞道渡河的攀援之苦，由突如其來的暴雨生出的洪水…… 這人跡罕至的地方，當然多蛇，且多毒蛇。蛇王逆流而上，一去一天。前兩天，跑了空路，第三天，人蛇俱傷。 黃昏時分，么叔正在家劈柴，見到蛇王扛著個沉甸甸的尼龍袋子爬上河岸，便道，這麼早就回，逮著大家伙了？問這話時，還未注意到蛇王的步子竟是趔趄不堪的，待走近了，才見蛇王頭腫如鬥、眼睛眯成了一條縫，想要回答已啞了口。 么叔情知不妙，慌忙叫人。 蛇王當晚就死了。沒人知道他跟那條大蛇作了怎樣的搏鬥；也沒人知道他為何能強忍著劇痛，死撐著不斷氣，趕了數裡山路回家。慘死免去跳喪，人們嘆著氣將他匆匆收殮。蛇王，此時還原成了黑子。老實巴交的女人和一雙年幼的兒女，在黑棺木前哭盡了淚水。 那條奪人命的大蛇，是鄉人聞之色變的極品毒蛇——五步蛇，俗稱“五步倒”，重達五斤，罕見的大。我問父親，那蛇是否被處死做了陪葬？父親在電話那端頓了一下，說，賣了，一千多塊。我良久無語。 據說，下葬次日凌晨，有早起的人在黑子的墳地看到了數不清的蛇。那些蛇仿佛是一直隱居著的，一夜之間全從地底下冒了出來。各色各樣的蛇纏繞在一起，爬滿了新立的墳頭。那究竟是活著的蛇，還是蛇的魂，人們眾說紛紜。反正太陽出來時，蛇群便散了。它們來自何處，去往哪裡，不得而知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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